李倓×李俶
重生 OOC 时间线混乱 BUG遍地 全是私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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疼,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手拢紧般的疼痛袭上胸前,一阵又一阵地击着他的心头。
李倓轻易不喊疼,偏偏这回忍不住想要吃痛出声。铁锈味涌上喉头,他想咳却怎么也咳不出,如无数棉絮堵在嗓子眼儿。他气急,气自己的身体,好像还气一些别的什么,但他竟一时想不起来。
急火攻心之下,李倓只觉脑子里的血液不住地往下流,脚底的则噌蹭往上涌。他猛地吸了一口气,堪堪临着将要憋死的关头咳了出来。
他睁开双眼,盯着房梁慢慢对起焦。这里正是自己府上的布局不错,可他怎么会,他不是已经……
没等李倓想的更多,门已经倏地被推开了。来人的身形挺直修长,步履平实有力,连衣摆都带着风。李倓没分出心思去看,他对自己眼下的处境是满心的戒备,只蜷了被子侧过身,放轻了呼吸假寐。
“这都日上三竿了,我看你是荒废晨功欠收拾了。”
床铺边落下重量,李倓听到熟悉的声音,嗅到对方身上熟悉的衣料香味,顿时卸了防备慌忙转身。忽然放松的他被喉间的痒意勾起梦境,复又剧烈地咳了几声。
“怎么回事,可是感染了风寒才卧床不起?”对方的眉间紧了紧,探手附在李倓的额头上,“不烫啊……还是宣太医来看看罢。”
李俶,是李俶。
李倓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,他收紧了臂弯倾身环住李俶的肩颈,将这个身形比自己小上一圈的王兄抱在怀里。他多想告诉李俶,我原本已经离开人世,我原本再也不能与王兄你相见了……不能辅佐王兄匡扶社稷,也再无与王兄并肩浴血沙场的机会,更谈何亲眼看着你临朝政、体民情。
“多大的人了还撒娇?”李俶侧了头,放轻了语气问他。
李倓抬手揉了一把发涩的鼻尖,将哽咽藏在了唇畔,开口却是委屈:“我方才被梦魇缠身,幸亏王兄来救我于危难之中。”
李俶任由他抱着,在他耳边笑了:“行了行了,我们倓儿打算何时更衣洗漱啊,可要我在旁侍候?”
见李俶真把自己当小孩哄,李倓才顿觉不好意思,低头把人推开。他想起了什么,小心翼翼问道:“今天是什么日子啊,王兄竟然大驾光临?”
“昨日明明约下的今日一起进宫向父王请安,你又抛之脑后了?”
“哎呀,看我这脑子……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年了!”
“天宝十三年五月初五。以后每日都写下来贴你脑门上。”语闭,李俶抬手在李倓额前戳了两下,没用力但故作严厉。
这么说来那安贼父子还未起兵谋反,如若眼前的一切不是梦,那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。李倓不愿深想,但真要欺骗自己那些前尘过往都是臆想,他又委实难以放下。
李倓的脸色一时阴晴难定,他怕被李俶看了去而东想西想地替自己担忧,连忙起身以更衣为由把人赶跑了。
他决意改变又惶恐不安。
东宫采选的消息一时传得沸沸扬扬,被定下采选的良家女子已经入宫,李倓便再不敢随随便便地往行宫里跑。因为他害怕遇见慕容林致。
他自认已放下这段感情,即便再见到她,也早无世俗之情,充盈在心头的更多的还是愧疚与歉意。
李倓深谙无事即是幸事,他一早先去了广平王府,想着现下尚算天下太平,他想多看几眼还未被国事烦忧的李俶。
才见不远处高悬的匾额,还未走近两人就遇上了,李倓笑嘻嘻地往前一凑,乖巧地道了一句王兄早上好。他抬眼见李俶身边跟着风生衣,二人俱是形色匆匆不知要往哪儿去的模样。
“王兄这是要去哪儿?我饿着肚子一心想着来王兄府上用早膳呢!”
李俶无奈地撇下嘴角憋住笑意,只道:“倓儿进去便是,府上的人见你来定会好生准备,我这还要去一趟咸阳醉仙楼。”
醉仙楼?李倓心下了然,他以前曾问过李俶与沈珍珠相识的过程,彼时李俶一脸甜蜜地道出起因经过,他才知两人太湖落水后的重逢是在醉仙楼。有关万事通的事他亦知晓几分,只是他不知李俶究竟问了万事通什么问题。是否与沈家有关,以至李俶当年与沈珍珠牵绊至深,怎知不是在那会儿便种下孽果。
李倓存了些莫名的私心,他拦住李俶,抱着人的胳膊说道:“我难得登门,王兄忍心留我一人?”
李俶停下脚步,顺着他的话思虑片刻,回答:“忍心啊。”末了还不忘板着语气续上一句,“倓儿这副模样教婼儿看了去都要笑掉大牙,你近来可越发小孩子心性了。”
“那王兄陪我用早膳,我替王兄去一趟醉仙楼!”
“你知我去醉仙楼所为何事?”李俶细不可闻地停顿。
李倓觑着他的神色,说:“自然。可是与沈家有关啊?”
“你一向无意插手朝堂之事,今儿怎么……”
李倓将李俶眼里的讶异悉数收进眼底,连一闪而过的不忍也悉心敛藏。我确是无意,而你也分明不舍。
他打断了人的话,转身拉着李俶回到府邸,路上见了张得玉遂报了一连串菜名,全是自己与李俶爱吃的,吩咐人下去准备,俨然一副饿得不行的样子。
“你倒好,来我府上一趟连早膳都那么隆重。”李俶埋怨他,“待你成了家便知计较每月府上的开销了,即便你不上心,也会有人替你打理。”
李倓闻言却噤了声,半晌后才说:“我不愿成家,王兄是心急娶妻生子了?”
李俶想斥他胡闹,见人真的满脸落寞之意,心坎儿瞬时软成一片。
“这不是你我能擅自做主的。此次宫中采选意在充实东宫,为我等选妃也是皇爷爷的意思。我已不能顺遂自己的心意,只希望倓儿能找个欢喜之人成婚。”
李倓垂下眼,再抬眼时原先那些骄矜与少年意气却被淡漠吞噬得干净,眼底只留恍若一潭死水般的清冷。
“我的欢喜之人,娶不得。”
李倓按照李俶的意思顺利取到醉仙翁,他寻了个无人之处,将万事通引了出来,把李俶想要的答案带回。
李俶听罢思忖良久,唤了风生衣,说是传信给父王,想要将沈珍珠在采选时留下。
李倓听了后难掩心思,急急脱口而出:“王兄何苦给自己找不自在,你府上已然逃不开杨国忠侄女崔氏,如今何故又添一个沈氏?”
反应之大连风生衣都带了点惊诧之色,李俶便挥手让风生衣退下。他对李倓这股无名之火甚是不解,淡淡解释道:“只有留了沈氏在我府上,才不怕查不明白沈家的秘密。”
“我已去过吴兴,杨国忠盯上沈家是为了沈易直手中可以号令云南独孤家的麒麟令。我们东宫不蹚这浑水也罢!”
“倓儿!”李俶厉声道。
李倓怎会不知麒麟令的重要之处,他更是清楚杨国忠的谋逆之意,但眼下他却无法出自真心地向李俶谏言留住沈珍珠。他想护李俶周全,会伤及王兄的人他一个都不想留。
但上一世,他的一时意气险些害了李俶。
“此事是我思虑不周……王兄定要留住沈氏才是,方能保全麒麟令不落入杨贼手中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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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俶如期大婚,李倓倒是找到了李婼这个帮手,两人又是撒娇又是讨饶的,满嘴的皇爷爷叫得动听,声称自己年纪还小不急着成家,只为能晚点成婚。最后竟也让他俩成功了。
自李俶成婚后他周旋于家事与国事之间难以分身,外人却道他娶了两位孺人只束之高阁,一心扑在朝堂之上。李倓则减了动不动就往广平王府跑的频率,有了王嫂在府,行事不比以前方便。
李倓心里是说不上的吃味,这世他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是李俶,本就有血浓于水的兄弟亲情,现下更添几分无法名状的依赖。明明比旁的人多活了二十余年,可李倓自认越活越回去了。他心中计算的越是繁多沉重,表现出来的越是李俶眼中的幼稚胡闹。
许多事他已经历第二回,他竭力规避那些不好的,安慰自己趋利避害皆是本能,把维护珍惜之人的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。
他心事重重地在街上乱晃,几乎每日都会路过济世堂,他从原先的逃避渐渐转变为淡然,时常托人去打听那位济世堂的慕容姑娘是否安好。
今日再次路过,李倓接连几日都见济世堂大门紧闭,门外只留一个小厮打扫。
他内心惶惶,上前问道:“请问慕容姑娘这几日都不出诊吗?”
小厮抬眼打量他,见李倓穿得华贵体面,殷勤答道:“公子面生,想来并不知情。慕容姑娘失踪多日,长孙先生报了官亦派人去寻,现下仍是无果。”
不知是不是脚下的地面裂开了巨大的豁口,以至李倓摇摇晃晃地只觉心头有什么轰然倒塌。而眼前霎时一黑,脚下虚浮得迫使他不得不扶住那小厮,抓着人的肩膀要对方重复方才的话。
小厮惶恐地说了什么,李倓并未听见,只见对方一张一合的嘴。四合八荒此时在他眼里都陷入了无尽的寂静与黑暗。他瑟缩着向后退了几步,转身踉踉跄跄地破开阻挡着他的风沙。
他究竟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能不把慕容林致牵扯进来……李倓不懂,他只盼能早一步把慕容林致解救出那水深火热之处。他怎能再伤她第二回?
那醉红楼,上一世他烧得,这一世亦烧得。
李倓为红颜怒烧醉红楼的事很快传遍坊间。李俶匆匆赶到建宁王府时正逢暮色四合,他屏退了其他人,只身一人去寻了李倓。
彼时李倓正仰躺在床榻上,双眸阖得紧紧的,可李俶方一靠近,他便即刻察觉。
“可是王兄来了?”
李俶费心克制,聊且维持平静:“你知我会来?”
李倓闷声轻笑:“出了此等大事,王兄能视若无睹,父王也绝不会轻易饶我。”
他闭着眼睛,李俶面上是什么颜色他看不见,心里却是不胜清楚。他知道李俶气他胡闹,气他不顾皇家颜面做出这样的荒唐之事,但他不悔,心头皆是平静得不甚波澜。
李俶在榻边坐下,伸手给李倓掖了被子,像是儿时那般。他盯着李倓从小到大都不曾变过的眉眼,那里兀自保留着柔和的线条,明明舒展得平整顺畅,但他硬是看出几分刻意掩藏的紧迫。
“现在只有你我,你还有什么是在我面前说不得的?倓儿,你是否真喜欢上了那烟花之地的女子?”
李倓闻言睁开眼,嬉皮笑脸道:“王兄还不知我?倓儿心寒啊。”
李俶向来最是恼李倓眼前这副模样,他总能在祸事临头时佯装事不关己,到头来心疼他的还偏生是自己。
“父王不日便会去向皇爷爷请旨,将窦氏之女赐婚予你。”李俶探手摸到了李倓的手腕,攥在汗涔涔的手心中收紧了,“你也该收心了,成家立业有何不好?”
李倓从嗓子中憋出笑声,偏开了李俶的手。
“我想成的家是有王兄的家,没有王兄,谈何成家。”
这话经一出口,连李倓自己都愣怔了半天。他本无其他之意,人情世故他从来看得通透,即便从小与李俶亲近,自长大以后,该自立、该再三避忌依附的自强他都能做到。
现下他说出如此依赖兄长的话,怎说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儿,李倓一时羞報得只想用被褥蒙住脑袋。他不敢待自己回味过来,生怕觉出些对李俶的不敬之意。
李俶显然是僵硬了身子,坐在李倓身旁动也不是、立也不是。他暗道是自己成婚以后疏忽了李倓,想他这弟弟是娇惯长大的,有几分对兄长的不舍亦实属正常。
临了还是李倓打破沉默,他坐起身,倚在一旁。
他说:“我这么做也是为了王兄,我救出的那位姑娘乃是沈孺人的相识。我听闻两位王嫂,崔氏跋扈蛮横,唯有沈孺人贤德,王兄肯与她亲近几分。”
这话不知怎么触动到了李俶突突跳动着、牵制着头疼的神经。他几乎是咬碎牙根,压抑着没有由来的盛怒,拂袖起身。
“你若用这等闲情逸致管好自己,你何至如此!”
李俶垂下的手掩在宽大的袖口之下,饶是指缘用力得陷进掌心他也没松手。他不愿看向李倓,执拗地别着脖颈,定定地看着另一处。
他道:“明日太府卿窦如知邀你登府商榷婚事,他是母妃的表兄,你切不可驳了母妃的面子。”
李倓不敢再出声,只在心里腹诽,那张氏毒妇的面子他定是要驳了的。
翌日,李俶派人亲自送李倓进了窦府他才放心,并叮嘱风生衣在府外等候。他清楚李倓的脾气,若是知道是自己吩咐的,恐怕还不至于在下人面前动怒。
李俶忙了一整日,傍晚回到府邸发现风生衣还未归。他心下狐疑,刚想再唤人询问,风生衣便披着夜色匆匆赴至眼前。他一言未发,却硬生生在李俶脚边跪下了。
“出什么事了?你起来回话!”
风生衣拱手低头,他跪着没动,说:“建宁王殿下他……殿下他失手杀了太府卿,已被关押大理寺。”
心头猛然一跳,李俶一向自诩冷静沉着,哪怕是天塌了,他第一反应也会是先想办法疏散城中百姓。但现如今,压住他的不是天不是地,而是折断他的软肋,一刀劈开他的盔甲。出事的是李倓,他便再无法从容应对。
那厢李倓坐在狱中,心情倒是一反往常地平和。
上一世,他醉酒闯入冯尚书府上,被人诬陷杀害窦如知;这一世,他万般小心以防再有这样的事发生,偏偏天不随他愿,还是要来这大理寺走一遭。
晌午时分李倓走进窦府,他原意是退了婚事,哪知窦如知以处理公事为由推脱,让李倓与窦莲儿两人单独坐在厢房内。厢房中焚得熏香甚是刺鼻,李倓皱着鼻子没当回事。过了片刻却觉得不对劲,心上蹿起的火苗烧得灼热,他心想不好,但不敢相信窦如知竟会用她女儿的清誉为自己下套。
李倓推开窦莲儿,夺门而出正巧遇上窦如知。他揪住那老家伙的衣襟想要理论,推搡之间窦如知跌倒磕在了墙边,这一磕便丢了性命。他清楚窦如知的死因另有隐情,但眼下他即使巧舌如簧都无法为自己开脱。
狱卒开锁的窸窣声拉回了李倓的思绪,他抬眼望清了来人,瞬间展了笑颜。
“王兄你来啦。”
李俶被他这一声王兄叫得心中发紧,堪堪憋回将要盈眶而出的脆弱,贴着李倓的肩在他身边坐下。
“倓儿,究竟怎么回事?”
“大约是我在朝中树敌太多,有人想陷害我罢。”
从前他心灰意冷,甘心自暴自弃,甚至为世人所抛弃他亦毫无怨言。他向李俶隐瞒真相,到底是伤了他王兄的心。而李俶知他懂他,向他许下绝不会弃他而去,看来这一世亦是。
李倓将事发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俶,事无巨细,乃至显山露水地指出要顺着窦如知的死因去查。
李倓的镇定让李俶感到意外,他知李倓是心思细腻之人,只是没想在眼下的情况,李倓依然能调理清顺地道出所有细节。他偶尔会觉得李倓变了,是好是坏他说不清,可这就是渐渐趋于成熟的表现吧。再也不需兄长的羽翼依附,甚至厌烦这样早已过度越界的关怀。
李俶拢了李倓的脖子,把人拉向自己,尽可能的贴近,又刻意虚着臂弯。
“我定不会让此人之血,污你三尺龙泉。”
这话李俶说过两次,每一遍听来都不一样。李倓想,此刻贴在自己心尖上的跳动是李俶的心跳吗,他是因自己而心旌吗,也是因自己才丢失分寸吗?李倓怀着满心的悸动靠近李俶,唇齿翕合在李俶的耳畔。
“我知王兄信我。”他垂了头,埋在李俶的颈窝中低低应了一声。
他抿紧微颤的双唇,状似无意地掠过那一小块裸露在领口外的皮肤。仅仅一触即分,他的心口似乎就裂开了细小的缝隙,有什么东西正扑漱漱地往外飞。
李俶倚着他僵硬了全身,四肢俱是血液不通的麻痹。他满以为是自己的错觉,可下一秒李倓像是为了证明那不是错觉一般,干燥的、濡湿的,停留在皮肤上的时间更长了点。
他懂浅尝辄止,也怕吓到李俶,只是没忍住在离开时摩挲了两下。
李俶猝然推开李倓,且说让李倓放心,走之前只打点妥帖了狱卒,再没说别的。
李倓走出大理寺的那天大雨瓢泼,他站在屋檐下望穿了雨水迷蒙,走到他眼前的也只有风生衣。
“建宁王殿下,外面大雨如注,当心。”他递给李倓一把伞。
李倓接过东西,问:“我王兄还有什么话托你带给我吗?”
风生衣迟疑片刻,回答:“静思己过,勿论人非,兴不轻诺,怒勿滥决。”
好一句“兴不轻诺”,真教人伤心,李倓兀自低头苦笑,打了伞跨步走出。风生衣落在他的身后,原本准备好的说辞没用上。
李俶在大殿外跪了一日一夜,恰逢大雨他委实难以支撑,皇上才允了他进去。李俶道出连日来调查的证据,又动之以情才说动了皇上。他竭力劳心几日,方说完这些就昏睡过去了,烧得迷迷糊糊中吩咐风生衣去给李倓送伞。
除却那十六个字,他没有告诉风生衣,万一李倓问起事情是怎么解决的要如何回答。原来他早知道李倓不会问。
那之后,李倓寻了好几个由头想去找李俶都被回绝,他王兄的避而不见似乎正是答案了。
而再见面,却是因为战事爆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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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倓无法阻止战事,经了上次的事之后他便明白,有些事即算他刻意改变,也只会惹来更多的变故丛生。那些冥冥中刻在命里的东西,他无力厘革。
眼下李俶镇守的潼关是战事最为吃紧的地方,安禄山在洛阳称帝,意在拿下潼关。
杨国忠为着一己私欲劝说皇上,命李俶出关抗敌。杨国忠带着圣旨赶往潼关的同时,李倓也派人混在行军中,他有书信要带给李俶。
李倓知道李俶有自己的想法和立场,定会坚持死守潼关,可为避免杨国忠在皇上面前构陷李俶,他只能这么做。
当下李俶听完圣旨,只道杨国忠这等腌臜龌龊之人不知怎么鼓动的圣意,他拒不接旨,一番据理力争也是毫无用处。
当晚,有个小太监蹑手蹑脚地来到李俶的营帐外,被兵卒逮个正着,细问之下才知道是李倓派来的人。小太监从袖口中翻出李倓的亲笔书信,呈给李俶。
“王兄切不可抗旨不尊,万事小心。”
是李倓的笔迹不错,李俶翻来覆去读了数遍,寥寥数语能看出什么,他却真切地从这字里行间觉察到自己对李倓的想念。李俶有意不见李倓,气他恼他,甚至想这辈子便这样了。然而在烽火不绝下看到李倓的字迹,他又会想李倓是否真的怀了那样的心意。
第二日,李俶在杨国忠启程回长安前接下圣旨,调兵部署一番后决定出关抗敌。
安禄山早在关外设下重重埋伏,李俶一行损失惨重,被困陕崖郡中。
“孙儿愿领兵前去寻找王兄,请皇爷爷下旨。”
李倓得知消息的一早便入宫向皇上请旨,他知道李俶终会被找到,但他只想早一刻,哪怕是一星半点都好。他想,唐军损失惨痛,王兄身负重伤又孤立无援,如若他不能即刻赶赴李俶身边,那李俶身旁才是真的被寂寥和绝望充盈。
黑暗不知裹缠了李俶几日,才迎来堪堪松开他的那刻。
他勉力睁开眼睛,眼前俱是模糊一片,良久后才徐徐清晰,显出事物的轮廓。床榻边趴着一个人,一身戎装包裹着他疲惫的身躯,呼吸平缓均匀,睡得正熟。
李俶轻轻动了动,他只觉浑身疼痛沉重,连抬起一根手指都颇为费力。尚未等他做出什么动作,身边的人已被惊醒,瞪着惺忪的双眼扑腾起身。
“王兄,你醒了!我去喊太医来……”
他慌忙转身,还未迈出步伐就被李俶拉住。他惶恐牵扯了人的伤口,不敢再动,小心翼翼在李俶身边坐下。
李俶哑着嗓子问他:“你怎么会来?”
李倓这才意识到什么,赶紧背过身去,嗫嚅答道:“王兄不愿见我,只能我来见王兄了。”
一别将近半载,人真真实实地坐在自己眼前,说不思念连自己都无法欺骗。可这些不是此时只言片语能够言清的,李俶无法打消心中的顾虑和不安,宽慰彼此的话他不能轻言。
他只好转而问道:“潼关情况如何?”
“王兄出关后,潼关就失守了,已被叛军占领。”
鼻尖的酸楚,两颊划过的湿热,全是李俶自认的懦弱。他急急偏过头,朝着光秃秃的墙壁说道:“若不是他们以死相护,我早就……是我连累了他们,我将他们带入沙场,却没能将他们带回去。”
李倓从他的声音中觉察出不对劲,他克制着没有回头,想是依了李俶的意思。
“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,如若王兄都不能振作起来,如何鼓舞外面众将的士气,莫不是要长了叛军的威风。”他在被褥下摸摸索索探到了李俶的手,带着不可言名的珍重之意蜷起他的手指,“国家陷落,山河仍在,王兄切不可妄自菲薄。”
“倓儿说的是。”
他在李倓的手心中划了划,几欲放手,最后还是扣紧了。
李俶的伤势在悉心照料下恢复得尚算迅速,几日后已能下床走动,今日更是有了即刻返回长安的意思。
“皇爷爷已命全宫上下暂时移驾到蜀郡,过两日且到了。”
李倓压着李俶回到营帐内休息,他亲眼看了人在桌边坐下,几杯润肺的茶水下肚,他才放下心来。
李俶已经休整了数日,眼下他有很多事不能力及,他不甘在此处养伤做个清闲之人,心中尽是对自己的怨怼。
李倓见人眉头紧锁,他有心想要慰藉几句,这才发现,连在李俶面前好好说上几句抖机灵的话都算难为了他。现今与从前,大不相同了罢。
“王兄你好好休憩,我出去……”
“倓儿,我有话与你说。”
李倓隔了点距离在桌边坐下,他低头把玩着桌上的茶杯,满拟等着李俶先开口。
李俶何曾见过李倓这番怯懦的模样,心里早顾不上生气。他正眼将李倓上上下下打量了完整,再开口却是融进了自己都毫无知觉的笑意。
“你当真要避我一世了?真真是不把我这个王兄放在眼里了罢。”
李倓气急,他恼李俶几次三番的有心规避。
“要避我的是王兄才是,一连半载拒门不见,倓儿心里的苦能同谁说?若不是我请旨去陕崖郡寻你,王兄怕是要与我断了这一世。这等英雄气短之话我知不能出口,但我的心意,王兄若连正视都不愿,还不如弃我不顾!”
李倓红了眼眶,他飞快地抬起手抹了一把脸颊,深吸几口气似是调整情绪。
“我今日说这话并无他意,王兄向来杀伐决断,今日便也痛快地弃了我罢,好教倓儿死心。”
李俶久久不语,李倓只道他还念着可笑的兄弟之情,当即掀了帐帘要往外冲。李俶顾不得身上的伤,拦住李倓时只觉心脏都要开裂般的生疼。
李倓听到李俶吃痛出声,不敢再莽撞与他相争,转身扶着人回到床榻边。
“倓儿……”李俶伸手去牵他的掌心,把想要再次离开的人留在眼前,“大家尚未平乱安稳,我怎能顾及小家?‘兴不轻诺’是讲给你听,亦是我时时告诫自己的。我……我即便与你心意投合,也无法给你任何许诺。”
“既已投合,更无须旁的!”
落地的是他颤抖嘶哑的声音,可落在自己脸上、眉心,乃至唇畔的温热,是亲吻还是他的泪水,李俶无暇去分辨。
“李俶,你教我如何与你同生不同死……我无甚他求,只愿一双白骨荒山里。”[1]
他的泪水带着热意滚进自己的衣襟里,浸透了衣衫布料,又穿透胸膛渗进心底。李俶想要开口,方一张嘴却是满满的酸涩,回应的话尽数滞涩在喉间。
李俶内敛惜情,但绝非无动于衷。他不曾轻看李倓的心意,更不愿置若罔闻。眼前是国将不国,他总用这样道貌岸然的理由搪塞李倓、回避自己,可正因身在风云飘摇之下,他才不得不正面自己的心之所向。
而今,他能做的只有抱紧李倓,大方昭示着自己的欢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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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宝十五年七月,太子李亨即位于灵武,改元至德。
李倓心知时日所剩无几,都道人定胜天,他却没有任何把握。上天已多许他一世,还会容他贪恋人世吗?即使无法改变结局,他也不甘就此撒手人寰,他是定要拖了张皇后一起入那阴曹地府的。
他本计划得完善,临了才被对李俶的不舍劈头盖脸地侵袭。他们之间谈不起儿女情长,纵使有了时间能单独相处,战事与朝堂之事也压得两人苦不堪言。
李俶发觉近来李倓越发少话,他曾几次看到李倓一人独自坐着发呆,脸上却尽是阴翳沉沉。他只好一改往日作风,放下姿态去哄李倓展颜,这招确实有用,但要受苦。
“你最近怎么老往外跑?教你安生呆在府邸里还是委屈你了?”
李俶刚与李泌议完朝事,转眼见李倓毫无生气地朝他走来,他便故作生气道。
李倓随即换上一张不正经的模样,拉了李俶就往寝宫里跑。他屏退了侍候之人,不知又在动什么坏心眼。
“我的好皇兄,我最近在宫外忙的可是正经事!”他从后头倾身搂住李俶,抱着人左摇摇右晃晃得好不腻味。
李俶在他环住自己腰间的手上拍了拍,说:“你能有什么正经事儿。”
李倓低头埋在李俶的背上,声音闷闷的:“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。”它关乎你,能帮你除却后患;也关乎我,于我来说可能再无退路。
“倓儿,你近来做什么都是兴致缺缺的模样,可是遇上什么事了?”李俶侧过头问道。他极力去看,但还是看不真切李倓的表情,不知是不是对方刻意为之。
“正如皇兄所说,社稷尚未匡复,我怎能安享清闲。我心中搁了事,难以畅快罢了。”
李俶从他臂弯环绕下的桎梏中逃脱,转身与李倓面对面的,捧起他低垂的脑袋。
“有父皇在,有我在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李倓伸手把人抱了满怀,眼前这种时光他恨不能日久岁深地抓在手中,哪怕永远停留在这一刻,他也算了尽夙念。
这日,李俶晨起时偶感身体不适,他没放在心上,想来不过是操劳过度,太医的说辞无非总这么几句。下了朝,他发觉不见李倓,寻了风生衣去找也迟迟未归。
额间绷紧的跳动扰乱他的思绪,心里满是无故的烦乱。李俶干脆起身出府,他今日总觉内心惶惶不安,似有什么大事发生,李倓在眼前待着的话会教他心安一点罢。
李俶在府邸外恰遇风生衣,他还未开口询问,风生衣已经拱手回命。
“建宁王殿下持剑闯进宫中,打伤了拦阻的护卫,去意似乎是蓬莱殿。”
张皇后不明李倓的来意,见他持凶闯入,心中却是了然几分。她不知是何处出了差错,才让这日来得那么早。
“倓儿,你怎的如此莽撞,何故不通传一声?”她勉力维持冷静,端庄坐在原处。
李倓嗤笑一声,长剑出鞘指着张皇后,他满拟豁出一切,眼底是通红的杀意。张皇后心生怯意,瑟缩着向后退了几步。
“张氏,上一世怪我冲动鲁莽,让你有机可乘。你害林致,让身为女子的她受尽那样的屈辱;你诬害我,在父皇面前陷我于杀弟的不义;你还觊觎着那皇太子的宝座吧,是否要除了李俶才能解你心头之快!”
张皇后看了眼身后熟睡的李佋,慌忙拢在背后。
她颤颤巍巍地稳住身形,瞋目切齿道:“倓儿你胡言乱语什么!你在母妃面前怎能这般毫无礼数!”
李倓仍是步步紧逼,怒道:“你还护着在外边跟别人厮混生下的贱种?我今天要替父皇杀了这个孽障!”
他偏转剑锋,直指那幼子羸弱的身子。张皇后见状慌了神色,她扑到李佋身上,搂着李佋往床榻的尽头躲去。眼见退无可退,身后是墙,眼前是李倓意在屠戮的剑刃,她慌乱拔下发间的珠钗。
“你别再过来!你杀了我们母子俩,你以为你父皇会放过你!”到底是女子,她举着珠钗,颤抖的腕间根本毫无力量。
李倓上前一步,他抛下长剑,握住张皇后的手把人拉至眼前。
“你这等鼠辈根本难成大事,倒不如我帮你。”
他握着张皇后手中的珠钗凑到自己的颈边,几乎咬破舌尖才下了刺入自己脖颈的决心。
李俶和李亨随即赶到,李倓听到李俶唤他的名字,泪水迷蒙中看到李俶推开张皇后抱起自己。
这场将要落幕的戏,他仅剩最后一句话:“母妃……我,我是听闻史思明有不轨之意才莽撞闯宫,我根本不知你与他有染……佋儿的事我更加不知,倓儿不明白,你究竟为何……”
李俶伸手捂着李倓汩汩出血的伤口,胡乱抹去他嘴边吐出的鲜血。
“倓儿你不要说话了……太医,太医呢!”这般戟指怒目的李俶谁都没见过。
李倓亦血泪盈襟,他已临垂危,抬着无力的手去探李俶的衣摆,失血过多实在教他无法利索行事。
李俶涕泪交垂,低头搂紧李倓按在自己的胸前,他鲜少露出这样无助的模样。他除了看着李倓涌出的鲜血溅在自己的手中,他什么都做不了。
“倓儿你不要动,你不要胡闹了……”
李俶抱着李倓的身子不住的觳觫,李倓怨恨自己,他竟让李俶承受这等摧心剖肝之痛。
他咬牙捉住李俶的衣摆,与自己的衣摆交缠打了个松松的结。
李倓阖紧双眼,他忆起了五脏六腑都被揪紧的滋味,那般剥床及肤的痛楚一阵又一阵地敲着他的心头。
耳边是李俶断断续续的哽咽,是李亨的怒吼,是太医与下人的慌乱惊呼,还有便是张氏的哭声辩解。再然后,是无尽的万籁无声。
他很疼,想要吃痛出声却怎么也不能,喉间涌上的是铁锈的涩味,但嗓子眼像是被什么堵住了。浑身的血气无的放矢地四处乱撞,最后堪堪寻到了奔泻的出口。
这一世会怎样呢,李倓这样想着,睁开双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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房梁是枯木搭的,房顶是荒草铺的,周遭皆是破败却清新的气味。
李倓挣扎起身,他发觉自己四肢无力软绵,但身上依旧干净清爽。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,不用看也知道那凹凸不平的地方是狰狞的伤疤。
他在桌边倒了水,一杯接一杯地咕噜灌下,末了扶着门框踉踉跄跄地朝外走去。
门前是一块用篱笆圈起的田地,面积不大,种点蔬果一人食用倒也餍足。李倓看到一边的炊烟袅袅,他并未多想,只遵从饿意的驱使。
那土砌的灶台又矮又小,要想做饭只能蹲在地上。李倓望见那灶台前坐着一个人,屁股底下垫着木桩,倒是聪明。他为了果腹,只好厚着脸皮出声:“呃……请问这位大叔,你在烧什么啊?”
“你越发没规矩了啊。”那人转身对他说道。
他穿着粗布麻衣,脸上的污渍想是生火时留下的,嘴边凝着的笑意却是李倓千看万看都难以放下忘怀的。
李倓冲过去直接往人身上一扑,管不得灶台上还烧着什么,瓶瓶罐罐的他撞倒了一地,但想念的人已是真切的抱在怀里了。
“李俶,李俶,李俶!”
李俶稳稳当当地接住人,亦环紧他,伏在他的耳边说:“我真没说错啊,你胆敢直呼我的名讳了啊。”
李倓却嗔他:“这都什么时候了,哥你能不能识趣知情!”
“行行行,粥煮好了,先吃点。”李俶拍拍他的背,把这张狗皮膏药从自己身上撕下来。
李俶第一次煮粥,这滋味嘛,李倓觉得暂且不提,有这份心意在他已十分感动了。
“哥,你怎会知道我在这?”李倓往嘴里小口送着那带着点焦味的粥,觑着李俶的表情谨慎问道。
李俶斜眼瞪他,语气故作冷冰冰的:“要不是慕容姑娘告诉我来龙去脉,我都不知你如此狠心,竟愿意看着我为你肝肠寸断。”
李倓信以为真他的伤心,立刻放下碗筷,转身抓着李俶的手,放在手心里不住收紧。
他说:“形势所迫,教哥哥伤心了是倓儿的不是!现下倓儿任打任罚,哥哥切莫不理倓儿!”
李倓早在宫外忙了数日,就是为了这事。他亲征太原时与随队行医的慕容林致相遇,从这会儿起他便开始思量此事。他把计划全数告诉慕容林致,向人要了血包和假死药,还讨教了一番脖颈上哪个位置即便受伤也不易致命。
左一句哥哥,右一句哥哥,李俶实在绷不住,撇了头吃吃笑了好半天。
“你还篡唆了风生衣帮你以死侍换你出来,真是好大的胆子。”李俶敛了笑意,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。
“我计划周详,不会出纰漏的。”他牵着李俶的手紧了紧,“我要活着见你,怎敢马虎大意呢。”
“倓儿,宫中你不再回去了吗?”李俶的手微微颤栗。
“不回去了,这样闲云野鹤的日子我已期盼许久!”李倓站起来伸了个懒腰,他仰着头,心想多久没这般舒心地看过这片碧蓝了。
“这世间再无建宁王,只有李俶的倓儿了。”
-FIN
[1]出自《题春绮遗像》
“嗟余只影系人间,如何同生不同死?同死焉能两相见,一双白骨荒山里。”